天才與痕跡

尼采伴我思

蔡翔任

日劇《王牌大律師》有一幕,被控告虐待助理導致其精神崩潰的動漫電影大師宇都宮先生出庭應訊,黛律師欲動之以情,問道:難道您連一句鼓勵的好話都捨不得說嗎?過去有多少有才華的助理,都因為您吝於肯定而半途夭折啊!宇都宮先生冷冷回答:在我眼裡,他們沒有一個是有才華的,這種違心之論要我怎麼說出口?再說,才華這種東西,是要靠自己發掘的。我也不覺得自己有才華。我也不是天才。我只是比任何人都更勤奮工作而已,等到我一步步走過來,回頭一看,背後卻已經無人跟上來,那幫懶惰的傢伙在山腳下說著:「看哪!他是個天才!」開甚麼玩笑,我最討厭悠哉懶惰的人。

有些被目為天才的藝術家跟宇都宮先生是同一個想法的,他們認為藝術跟任何其他工作沒兩樣,就是堅忍、執著、勤勉、精益求精而已。還25歲時的波特萊爾,不就說了這樣的話嗎?「靈感只是每日工作的姊妹,……靈感跟飢餓、消化、睡眠一樣聽話」(L’inspiration est décidément la soeur du travail journalier……L’inspiration obéit, comme
la faim, comme la digestion, comme le sommeil.—〈給青年文人的一些建言〉)這是對靈感、對天才的除魅。可是奇怪的是,一般人都不肯相信,不想放掉藝術家就是天授之才這樣的信念,情願在凡人與藝術家之間拉出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這到底是甚麼人性?甚麼心理?還是說我們並不相信藝術家的現身說法,像波特萊爾那樣只是在說一個安慰人心的高尚謊言而已?

讓我們暫且不要進入這種語言的虛實,假定波特萊爾是真誠的,那為什麼一般人還是會認為藝術是屬於凡人無法涉足的天才的領域呢?因為,尼采說,那樣想才無害,才傷不了我們。將某人稱為「好神啊」,言下之意就是:在此我們無須競爭(Jemanden »
göttlich« nennen heißt: hier brauchen wir nicht zu wetteifern),我們無須對奇蹟心生忌妒,只需要崇拜他,這就是天才崇拜的起源(《人性的,太人性的》第162節)。此外,更微妙的是,我們不願在藝術中看到練習跟痕跡,只想看到完成的東西,彷彿是一下子冒出來就已經好了的東西,沒有過程,沒有還在變的經過(Werden):

「現在,沒有人能夠在藝術家的作品那裡看出它是如何變成那樣的;這是藝術家所佔的便宜,因為凡是在可以看出經過的地方,人們就用冷水澆熄」(Nun kann
niemand beim Werk des Künstlers zusehen, wie es geworden ist; das ist sein
Vorteil, denn überall, wo man das Werden sehen kann, wird man etwas
abgekühlt.)

藝術是藝術家跟旁觀者的共謀,藝術家不想讓我們看到經過,設法讓我們看不到經過,而人們也不想看到經過。完美的作品應當一揮而就(Das Vollkommene soll nicht geworden sein—《人性的,太人性的》第145節)。天才跟痕跡,是不相容的,天才之作應該不留痕跡。有一回在電視上看到魔術師劉謙接受訪談,當主持人問他是不是花很多時間在練習,他沉吟了一下說,他不太想提起魔術是須要練習的,因為這樣會破壞它的神祕的法力。

尼采就是對浪漫主義天才崇拜非常反感,才會大力拆毀天才之說的假象。他讀貝多芬留下來的筆記,發現他就是一個偉大的工作者,不僅在發明上,而且在拒絕、篩選、改造、編排上孜孜不倦《人性的,太人性的》第155節)。我想到最近被鑑定為達文西真跡的〈救世主〉,據說研究專員就是看出完成品底下的草稿痕跡,那是達文西特有的痕跡。所以,邏輯有可能被顛倒了,我們須要在痕跡中辨認出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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