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書之意

尼采伴我思

蔡翔任

尼采在《漫遊者和他的影子》第一三三節那裡這樣說:

「爛書。—書應該渴望著筆墨跟案頭;然而,通常是筆墨跟案頭渴望著書。因此,當今的書是如此地可有可無。」

(Schlechte Bücher.—Das Buch soll nach Feder, Tinte und Schreibtisch
verlangen; aber gewöhnlich verlangen Feder, Tinte und Schreibtisch nach dem
Buche. Deshalb ist es jetzt so wenig mit Büchern.)

這意思沒有說得太清楚,或許往前翻,在第一二一節那裡可以找到明確的呼應:

「許願。—我再也不想讀那種人們可以撮其著述之意的作者了:而只想讀那種其心思無意間成了一本書的作者。」

(Gelöbnis. – Ich will keinen Autor
mehr lesen, dem man anmerkt, er wollte ein Buch machen: sondern nur jene,
deren Gedanken unversehens ein Buch wurden.)

會許這種願望的人恐怕不多吧?尼采覺得那種「作意」明顯的書讀起來沒啥意思,而期待那種沒有想過要著書立說、但卻自然而然寫出東西來的作者。甚麼是「作意」呢?東坡先生說,這正是他的父親提醒要小心的東西:

「夫昔之為文者,非能為之為工,乃不能不為之為工也。山川之有雲,草木之有華實,
充滿勃鬱,而見於外,夫雖欲無有,其可得耶!自少聞家君之論文,以為古之聖人有所不能
自已而作者。故軾與弟轍為文至多,而未嘗敢有作文之意。」—〈南行前集敘〉

作文之意,或許就是尼采所說的「筆墨跟案頭渴望著書」,而這是刻意的、有為的,是逆反自然,是「不能自已」的對立面。要忘了作文之意,把寫放在次要,才能真正寫出東西。古之作者為己,今之作者為人,這樣套換一下《論語》的話應該不違聖賢旨趣。普魯斯特亦主張一種為己的書寫,那是他唯一承認的書寫:

「…因為,對所有人來說,只有一種寫作方法,那就是不想及任何人而去寫,去寫他自己身上那本質和深邃的東西。」

(…car il n’y a qu’une manière d’écrire pour tous, c’est d’écrire sans
penser à personne, pour ce qu’on a en soi d’essentiel et de profond.)—《駁聖伯夫》 當然,完全忘了作意的書寫,應該不太可能吧,所以最好如庾子嵩所謂的「正在有意無意之間」(《世說新語˙文學》)。不過,尼采的話也可以這樣理解:著述之意甚清楚而又寫得好的,這太難了,只有少數人能做得到。所以,他要一般人先把意圖跟構想擺在後頭,這樣反而還有機會寫出不錯的東西。或許也可以這樣理解:尼采厭倦了那種前言、導論、本論按部就班展開的現代學術寫作,能滿足他的是那種一開始捉摸不定、你不知道它要幹嘛的古代寫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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