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翔任
尼采想必喜歡笛卡兒那句話:「我戴上面具前行(Larvatus prodeo)」,因為他自己也喜歡面具:所有深奧的東西都喜歡戴著面具(Alles, was tief ist, liebt die Maske―《善惡之彼岸》第40節),他甚至肯定一種面具文化―用他本人的話叫做南歐精神,也就是希臘羅馬精神,並以此來對抗北歐文化。
《快樂的科學》第77、80兩節很有意思。他說,南歐文化也有大眾的、粗俗的東西,像是義大利歌劇還有西班牙無賴漢小說,但這些東西並不會讓他不快。木心說:「有可耐之俗,有不可耐之俗。可耐而不能耐,迂矣;不可耐而耐之,殆矣」(《素履之往》),南歐之於尼采,大概就是可耐之俗最高典範吧!這些低下的趣味是成功的,如一種普及的語言,或是讓人絕對一看就懂的面具和表情(Larve und Gebärde)。「大眾性的東西就是,也始終是面具(Volkstümlich ist und bleibt die Maske!)」。若我們不理解面具的樂趣,那就無法理解古代―這裡是只古代南歐,也就是希臘羅馬。所以,義大利、西班牙,還有一些些法國,保留了面具文化的俗民性格。像威尼斯的面具文化,早已成為我們對面具最強烈的印象了。相反地,尼采說,北方文化中的低俗形式不懂得這種精神,所以讓他不悅,覺得自己被冒犯了。
或許我們可以在人類學的討論找到關於南歐面具習俗其古老的意涵。在《一種人的精神範疇:人的概念,「我」的概念》(Une catégorie de l’esprit humain : la notion de personne
celle de “moi”, 1938年)的第四章,牟斯指出,為祖先製作面具的文化風尚應該是起於伊特魯里亞(Étrurie),然後普及到羅馬、拉丁姆以及大希臘地區(即南義大利)。而我們都知道,如果把希臘戲劇放在整個南歐系統去看,那演出者一律戴著面具,這就更耐人尋味了。
在第80節那裡,尼采直接討論起希臘悲劇來。他說,希臘劇場的演員是僵化的、戴著面具的傀儡,無法表現出情感的深度,這與他們缺乏深度的舞台背景是一致的。正因為如此,希臘人把全部的藝術功夫用在說話和言辭上。在此,他直接跟亞里斯多德唱反調:希臘人愛看戲根本不是為了感受一下恐懼與哀憐這種東西,他們是衝著漂亮的言辭來的。相較之下,義大利嚴肅歌劇要讓觀眾去聽聲音情感而記不得其語言。
我們都知道,尼采有很強烈的南方意識,那不只是空間的,還是歷史的。我認為,他在《敵基督者》第59節表露出對古典南方的消亡最大的不甘心:
「古代世界的全部工作都白費了:此事如此巨大,我無以名狀我的感觸。―而且,如果考量到古代世界的工作還只是個準備,還只是抱著堅定的自覺來為千年的工作所打下的基礎,那個古代世界的全部意義都白費了啊!希臘人是為了甚麼啊?羅馬人是為了甚麼啊?一切有學識文化的前提,一切的科學方法,在那裡都已經準備好了,在那裡,所有偉大的、無與倫比的藝術,所有好的讀物,都已經準備好了……」。 不知為何,我也心痛了一下,雖然那只是我的面具。
